作者乌夜寒鸦

　　南郡城里，曹仁得知周瑜中箭身亡，高兴不已。夷陵之战令他元气大伤，若非如此，他们也不会轻易被困南郡城中。而今他们好运地射死了东吴统帅周瑜，东吴大军必定士气低落，正是他们反攻的好时机。

　　思及此，曹仁立刻清点人数，又命他们好好休息，准备夜袭东吴大营。

　　这日一早，乔宝儿醒来时，看见的就是周瑜坐在床边穿鞋的背影。他肚子大了，穿鞋很不方便，但带兵打仗的人似乎都习惯亲力亲为，在她的记忆里便没有他需要一群人伺候穿衣吃饭的时候，即使现在很不方便，他也是尽量自己打理行装。

　　乔宝儿看着他艰难地弯腰，肚子被挤在腿上，叹了一口气，起身道：“夫君，我来帮你吧。”

　　周瑜见她神色如常，虽然脸上仍旧带着疲惫，但总算不像之前那般歇斯底里，便由她伺候。她从战场上下来便一直昏睡，也没有好好清理过，之前扮作士兵，头发只在脑后简单编了长辫，一番折腾下来，已经散落得差不多了，看得他又好笑又心疼。这会儿她顿在他的脚边，帮他穿鞋，和顺的样子让他多少得到了一点安慰。他将手撑在身后，肚子便明显地凸了出来，孩子似乎还睡着，尚算安静，但自昨日起，腹中便有一种坠胀感，到现在也没消失。

　　看来真的拖不了了。周瑜摸了摸身前挺起的弧度，强自打起精神来。

　　自周瑜受伤后，东吴大营里的士兵便士气低落，而在周瑜的计划中，已经已自己的死讯作饵引曹仁前来袭营，周瑜自不能放任自己在此时休息。因此，虽然身体已经如此虚弱，周瑜还是在一大早就起身，准备巡营。

　　束腹这种事情乔宝儿下不去手，只得周瑜自己来，看着原本柔软隆吅起的腹部被白绫渐渐束紧固定在周瑜的身前，乔宝儿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。

　　“唔——”待到束腹完毕，周瑜又已是一身的汗。这时有人送来热水，乔宝儿用汗巾给周瑜洗脸净手，又帮他穿上外衣。因是巡营，为了鼓舞士气，周瑜穿上了盔甲，虽然脸色依旧苍白，但气势不减。

　　“夫人，你就在这营帐好好歇息，今夜将有一战，你千万不要乱跑。”周瑜爱怜地捋了捋她鬓边的碎发，这才按着身侧的宝剑离去。

　　“夫君——”乔宝儿连忙将他拉住，踟蹰着问，“孩子——”

　　周瑜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，但看她的表情，反应过来她问的是赵小文产下的那个婴儿，沉声道：“我叫人给你送来。”说完拍拍她的手臂，转身离去。

　　原本得知周瑜重伤，军中上下军心极不稳定，然而一大早，众人便见原本应该重伤卧床的周瑜出现了，且一身盔甲，英姿勃发，丝毫不见颓势。

　　“大都督！——”黄盖、太史慈等将领纷纷向周瑜请安，见到周瑜果真安然无事，都是一脸的高兴。

　　周瑜抬手回应大家，颇为豪迈地说：“走，随本都督去巡营。”说罢，命人牵来他的战马，看似轻松地向上一跃。众将领也纷纷上马，跟在周瑜身后。

　　一路上，周瑜都挺直了身体坐在马背，接受士兵们的行礼，大家见周瑜并不似传说中一般身受重伤，心中都安定了下来。唯独周瑜自己知道，要维持表面的平和，是多么的困难。

　　如袁大夫所说，腹中胎儿在他不要命地吃安胎药的情况下勉强保住了，但他的身体太过虚弱，因此胎儿不见得能继续保下去，周瑜自己也清楚，他多半是要早产的。特别是昨日受伤之后，腹中的坠痛时不时便要来袭，大有孩子将要坠出来的感觉。而他肩上的伤，虽然并不十分严重，但跃上马背、拉缰绳，都要用力，难免拉扯伤口，周瑜早已感到未愈的伤口拉扯开来，温热的血汩吅汩流出。

　　周瑜一路行来，表情严肃认真，偶或微笑致意，却是无人知晓，他是怎样忍着下腹的坠痛，以及他已经被血染湿的内衫。

　　乔宝儿之前没有注意，周瑜一走，她便觉得浑身都疼。她这才想起自己昨日从马上坠下，上下一摸，也没觉得自己受了多重的的伤，想想她还真是命大。在那样混乱的情况下，无论是被战马踩一下，或是被敌军发现补上一刀，她可就没命回来了。而当时，若不是赵小文将她推下马，那支毒箭恐怕就将她和赵小文串在一起了。

　　她亏欠赵小文许多，还也还不清。好在赵小文留下了一个孩子，她还可以照顾这个孩子，替他找到母亲。

　　乔宝儿发现自己一身狼狈不堪，忙又叫人打了热水来整理了一番。她带的衣物都在战场上遗失了，索性扒拉出周瑜的衣衫来换，只是周瑜在孕期，衣服较之前更大，她穿在身上，着实有些滑稽。她想了想，趁着孩子还没抱来，拿出针线包将衣服简单地缝了几下，虽然歪歪扭扭的不好看，但总算不再拖沓了。

　　她又翘首企盼许久，午饭的时候，吕蒙抱着孩子进来了。

　　乔宝儿一听到孩子的哭声，便快步迎了上去，吕蒙一个大男人，对带孩子可没什么心得，昨夜带着孩子给大夫诊治，闹腾了一宿，现下眼圈都是黑的，乔宝儿一接过孩子，他才如释重负。

　　孩子看起来不是很健康，连哭声都是弱弱的，在乔宝儿的怀中轻轻地挣扎，看得她的心都柔软了。

　　是个男孩儿，被他们洗得干干净净，看起来不像刚从赵小文裤裆里抱出来那么可怖。

　　乔宝儿眼眶一热，想着赵小文说他上赶着给那个美丽的姑娘生娃。现在孩子生下来了，他却没了。她仔细地看了看孩子的眉眼，看不出哪里像赵小文了，只能猜测他像母亲多一些。

　　“宝宝，以后阿姨疼你。”乔宝儿轻声哄着怀里的男婴，无法想象有一天自己会这么耐心地哄小孩儿。

　　“夫人，”吕蒙想到大夫说的话，不得不出声打扰，“昨日给大夫看过了，大夫说——那个小兵生产前中了毒，孩子也遭了秧，他眼下太小，不能用药，只能慢慢调养，怕是——难以养活。”

　　乔宝儿呆呆地看着他，不敢相信这是真的，但也许这两日受到的打击太大，她只是绝望地闭了眼，对吕蒙表示自己知道了。

　　吕蒙原本还想提醒她周瑜也受了伤需要好生照料，但想着两人昨晚睡在一块儿，她应是知晓分寸的，便没多说，军中事务繁忙，今夜又还有一场硬仗，他再无时间可耗，便就此退下。

　　与此同时，周瑜一直与将领们呆在一块儿，并道出了自己的计划。

　　“今夜曹仁必来袭营，大家作好防范，我们给他来个瓮中捉鳖。”周瑜坐在一块大石上，吃着士兵端给他的饭菜。因着孩子的拖累，他并没有什么胃口，但他知道，大战即将来临，若是不吃，他定然熬不过去，只能强迫自己多吃几口。军中哪有什么好吃的，几口下去，味同嚼蜡，连带着胃里也直翻滚。

　　与此同时，腹中开始出现一种紧缩感，但因为连日来的折腾，加上昨日受伤坠马，本就浑身无一处不痛，这种微弱的紧缩感就这么被他忽略了。

　　周瑜早起巡营，让东吴大营里又士气大振，众人都蓄势待发，等待夜晚的到来。而南郡城里也是一片寂静，曹仁站在城楼观察形势，一边等待着晚上的决战。

　　是夜，曹仁命所有将士用布包好马蹄，准备趁着夜色偷袭失去周瑜的东吴大营，此时的他，自以为万无一失，取东吴大将性命如探囊取物了。

　　乔宝儿一整天都听从周瑜的话呆在营帐里，当然这也跟她抱着的脆弱的男婴有关。循儿刚生下来时她并没有当母亲的自觉，等到她意识到那是一个活生生的婴儿时，他已经结实多了。而这个孩子才生下来一天，又染了毒，比一般的孩子更加脆弱，她一直小心翼翼地伺候着，生怕他一个不小心就断气了，哪里还顾得上出去走走呢。

　　夜幕降临，东吴大军与曹军都蓄势待发，乔宝儿抱着孩子呆在营帐中，按照周瑜的安排早早地熄了灯。但是，终于明白了战争意味着什么的她，却再也睡不着了。

　　周瑜为了稳定军心，一直与将士们在一起，一天没有回营帐，身子明明疲惫至极，但精神莫名的好。下腹还是不时地抽痛，但他已经注意不到了，他同大家一起隐藏在黑暗中，静候曹仁的到来。

　　却说曹仁带着兵马偷偷来到东吴大营外，发现里头漆黑一片，料想他们都已经熟睡了，便带领大家一头冲了进去，谁知，他们深入大营以后，大营里的各处亮起了火把。

　　乔宝儿在营帐中看着外面透进来的火光，悄悄地抱着孩子躲到了角落。

　　“冲啊！——”将领们一声令下，东吴大军迅速地向曹仁的兵马围了过来，而他以为已经中箭身亡的周瑜，竟好端端地坐在马上，正等着与他一战。

　　中计了。曹仁这才反应了过来，想要撤退，但被团团围住的他一时也逃脱不得。

　　“将军快跑！”身边的曹洪挺身而出，一把大刀横在身前，砍倒一片东吴士兵。曹仁见状，立刻掉头就跑。

　　东吴士兵齐心包围，与曹仁的兵马厮杀在一起。周瑜坐在马背，感觉腹中一下一下的钝痛，坠胀的感觉变得明显，让他有些直不起腰。但在这关键的时刻，他不能退缩。轻夹马腹，周瑜也迎上了敌军。

　　曹军个个勇猛非凡，虽然见周瑜没死，士气大大跌落，但他们强壮的身体强过东吴士兵，因此一时之间也奈何他们不得。加之曹洪一直跟在曹仁身边，叫人近不得身，周瑜等人也明显看出，这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。

　　踢落一个被自己刺中的曹军，周瑜按着酸痛的腰直喘气。不知道为什么，今日腰实在酸得厉害，让一贯隐忍的他也有些忍受不住了。他挺了挺身前的隆吅起，眉峰不由自主地紧蹙。

　　只一个不察，曹洪发现了撑着腰不动的周瑜，心道若是能斩杀了敌军主帅，说不准真能大败东吴大军，于是策马朝着周瑜的方向奔来。

　　周瑜看见来袭的曹洪，星目微微眯起，握紧了手中的剑。

　　“大都督！——”惊呼声响起，周瑜身边的士兵纷纷上前抵挡，但都被他的大刀撩吅开了，眼见着曹洪已经来到了周瑜的跟前。

　　“噌——”兵器相接的刺耳声音划破夜空，又湮没在联军交战的喊杀声中。周瑜紧紧地夹住马腹，只一个格挡他已气血翻腾。

　　“都督！——”太史慈双戟杀到，与曹洪厮杀在了一处。

　　周瑜策马避开，行至隐蔽处，一口鲜血湿了衣襟。

　　一夜酣战，曹仁的兵马被东吴大军斩杀大半，而曹洪也终于护着曹仁杀出一条血路，拼命逃了出去。

　　“大都督，曹仁已率部逃亡。”太史慈前来报告。

　　周瑜一手按在马鞍，身形半掩在黑暗中，看不真切，但他的背脊依旧挺得笔直，似乎一天一夜不眠不休对这个重孕在身的人没有丝毫影响。

　　“穷寇勿追，你立刻率兵接收南郡。”周瑜提着鲜血淋漓的剑指挥道。太史慈领命而去，周瑜则坐镇大营，带着剩余兵力徐徐行之。

　　乔宝儿抱着怀中婴儿在营帐角落躲了一夜，终于听见外面的打杀声渐渐消失，这时她才敢小心地站起来查看情况。蜷缩了一夜，她只觉浑身的血液都不通畅了，起来活动了一番才能行走自如。

　　她慢慢地走到门口，掀开帐帘，看见士兵们正有序地打扫战场，地面到处都是残肢血液，上面已经结下了一层冰霜。

　　“夫人，这边请，大都督正在等您。”一个士兵跑了过来，对乔宝儿说道。

　　乔宝儿抱着仍旧熟睡的孩子跟在士兵后面，尽量不去看地面的惨状，但脚下黏吅腻的感觉仍旧使她阵阵作呕。她抱紧了怀中的孩子，想着见到周瑜一定要让他想办法把赵小文的尸首找到，按照古人的思想，总要让他入土为安。

　　一路走到营地外，周瑜的戎车停在外头，乔宝儿远远地瞧见周瑜靠坐在上面，正向程普黄盖交代些什么，两人领命而去，路过乔宝儿身边时，还草草地打了个招呼。

　　乔宝儿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很滑稽，她的女红着实不怎么样，把周瑜的衣服改得歪歪扭扭，原本被周瑜穿得器宇轩昂的衣服，套在她身上就像被小孩子偷穿了一样。因嫌麻烦，她仍旧将头发绑了辫子扔在脑后，还好有一张漂亮的脸蛋和污黑亮丽的长发，否则她真得嫌弃自己了。

　　来到戎车前，乔宝儿自行登上，她也没顾得上想周瑜怎么一动不动地靠在那儿，抱着孩子坐到了周瑜的身边。

　　“唔——”周瑜低着头发出一声呻吅吟，身子向她倒来。

　　乔宝儿一愣，下意识地扶住了他，却见他在寒风中也出了一头的冷汗，手捂在肚子上似乎极为痛苦。

　　孩子不好。意识到这一点，乔宝儿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，想要扶着他躺下，但怀里还抱着个孩子，根本就不方便。

　　“夫君，你怎么了？是不是孩子？”她这才想到，周瑜怀着孩子还不眠不休地指挥作战，他怎么会好呢？

　　“别慌——呃——”周瑜的呼吸似乎极为困难，只说了一句便轻声咳了起来，乔宝儿惊恐地发现，他的每一声咳嗽，都带出一些血迹，而他的胸前早已被血染湿。

　　“你受伤了？”乔宝儿想要搂住他向下倒去的身体，但一只手根本扶不动，而她的另一只手堪堪抱着怀中婴孩，孩子这时候醒了过来，又开始嘤嘤哭泣，乔宝儿一时间手忙脚乱。

　　周瑜知道自己大概是挡下曹洪的大刀时力有不济受了内伤，但陆陆续续吐了几回血胸中反而松快了些。要命的是，从昨日开始的坠痛愈发严重，到现在，已经演变成了一种撕心裂肺的坠势，连日的操劳也让他的腰部劳损过重，现在他是再也坐不住了。

　　乔宝儿看着周瑜痛苦的样子一阵揪心，她试着对周瑜说：“我叫人把袁大夫带来？”

　　周瑜深按着自己的肚腹，感觉胎儿似乎在慢慢下行，艰难地摇头说：“叫他们赶快收拾，去——呃——去南郡。”说完，他似乎再也坚持不住，身体慢慢地滑了下去。

　　乔宝儿心疼地看着周瑜，但她仍不知他这是将要生产了，只当他动了胎气，需要进城治疗。她翻出被子盖在他的身上，看着他揪着被子辗转反侧，狠心传达了他的命令。

　　部队收拾行装需要时间，怀中的孩子不停地哭泣，想来是饿了，乔宝儿又没东西喂他，只能抱着孩子去找吃的。好在终于给她找着了吕蒙，据说昨夜就是他在照看孩子，且知道该喂孩子吃什么，乔宝儿便在千叮咛万嘱咐后将孩子交给了他。她是极不想离开孩子一步的，但周瑜的情况也不好，她只能在权衡之下回到周瑜身边。

　　周瑜一人躺在戎车上，感到腹中开始了一种有规律的紧缩感，他心中一沉，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了。戎车硬吅邦吅邦的，躺着并不舒服，周瑜挺着肚子辗转反侧，只觉腹中的疼痛就没停过，胸口也一阵阵的闷痛，像压着一块大石，让他时不时地咳出一丝鲜血。